久别长相忆(二一)
这一日的夜好像来得格外迟。
夙情在房中坐下立起、修炼闲逛,只将闲事都做尽了,黄昏才堪堪碎出一道暗色。他起身走出房间,银阙流辉微凉,铺在庭院中,如满地霜华。
等回过神的时候,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凰愿的院子门口。
隔着一扇月亮门,突如其来的慌张在心底滋生——
想要见师尊一面,才好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。
哪怕碍于规矩只能隔着房门说说话,或者就是离她近一分也是好的。
脚下不自觉地跨过了石径,见面的愿望迫在眉睫。
“师尊。”夙情摸着门低喃,试图借此慰藉自己无端而起的相思。
门里的人也许早就睡去了,但内心却仍旧有小小的期待,期待如果对方也同自己一样……
“嗯?”温婉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。
“!”
“怎么了?”是一贯的温柔。
不是幻觉!门中竟真的有了回应!
原来凰愿还未入眠,那她是不是也抱着相同的心思呢?
“师尊。”他又轻唤道。
“我在。”
“师尊也……”夙情语无伦次,下意识地贴近粗糙的木门,“师尊也……”
“嗯,我也难以入眠。”许是因为没有面对面便不再羞涩,凰愿的回答坦然又直白,“阿情,我想你了。”
我也想你,夙情心说。
他暗自忍耐着不去捏一只灵蝶,不去掐一个水镜术,在师尊坚持的礼法面前,他不想钻任何的空子,也不想让师尊有一点点的伤心。
难挨却又欣喜。
“师尊困吗?” 夙情背倚门板,只觉得这块木托薄得很,被焐热的地方宛如师尊传递过来的体温。
“不困。”那头有布料摩擦的声音,凰愿同样坐在了地上,雪髓的香气钻出门缝,“坐着陪我一会儿吧。”
夙情点点头,许久才意识到凰愿看不见。
于是他从乾坤袋中摸出师尊赠予的玉箫,凑到嘴边,熟悉而古老的声音回荡在小院子。
是《凤求凰》,悠扬的曲调抚平两颗躁动不安的心。
明月似水,玉箫声动。
直到一线破晓都被这箫声唤醒,夙情才惊觉,自己已是隔着薄薄的门板坐了一整晚,彻夜未眠,寒凉的露水沾湿了衣物。
“回去吧。”凰愿也不曾入眠,声音沙哑,“就快了,我们很快就可以永远都不分开了。”
夙情看见锦婳过来了,山上的小花小草小动物没有一个靠谱的,还好锦婳擅长打理,可以充当喜婆,为凰愿梳妆打扮。
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胸前,只觉越发心慌,却是万般思绪,理不出头来。
这一日终于到了。
是大礼正日。
祈云山上遍布红绸,一路上铺满了月季的花瓣,红紫粉白,落英缤纷。
两人皆不喜太过热闹,山上只有一众雀鸟花草,还有灵鹿白兔,加上红妆妆点,倒不清冷,何况还有一向吵闹话痨的白镜砚作陪,连着凤北卿、银冽都在。
自是想不闹腾也难。
小雀鸟提着小篮子,摇摇晃晃地将里面装着的栗子、莲子往外撒,讨个“五子登科”彩头。两只鹿角雄伟的灵鹿脖颈间系着红绸的丝花,行在前面作领路,而兔子貍奴们则蹲坐成一排,夹道欢迎。
两人十指紧扣,踩着花瓣,沿着幽径一步一步走到后山的山崖边上。
凰愿不可视物,夙情就仔细地牵着她,耐心地告诉她每一级玉阶有多高,每一处石板有多远,如同昨日,只是两人调换了位置,这次由夙情引着凰愿向前走。
走到祈云崖边,走到天荒地老。
夙情与凰愿没有高堂,也无人敢承两人的一拜,于是他们就在后山上,向着天地之间弯腰,不曾屈膝,又遥遥地对着天宫坠落的方向揖礼,那是记忆中清音宫殿的大致位子,如此就算是拜过天地与高堂了。
凰愿转身朝着夙情站好,螓首微微擡起,像是在隔着头纱确认对面人的模样。夙情暗自忍耐着想去抱她的冲动,两人缓缓躬身,一磕到底——
夫妻对拜。
礼成,纷纷扰扰的花瓣自天空片片落下,乱红如雨。
拜完了天地,夙情牵着凰愿的手不想放开。掌心中的纤弱素手与自己严丝合缝地嵌在一处,像是补全缺口的七巧板,只余安心与宁静。
他希望可以就这样一生一世,一霎永恒。
两人并肩而立,只如珠联璧合,佳偶天成。
身后四人禁不住掌声雷动,一众小动物小花草也是跺脚搓手,祝贺新人万年恩爱双心结、琴瑟和鸣同梦语。
谁让这二位不会白头,自然也不止百年光景。
“师尊。”夙情撚去凰愿盖头顶上的一瓣落红,终于将她揽在怀中,凤冠隔着大红的盖头,硌痛了下巴,但他却只是笑,就好像要借着这疼痛,来确定自己不是做梦一般。
凰愿不曾说话,伏在他的怀里不动。
百颗东珠与金线绣纹被漫山的辉光石映衬地熠熠生辉,蒙着盖头的人瞧不出模样,却更叫他心痒难耐。
凰愿从来都是粉黛不施,但今日红装艳丽的师尊会是什么样的绝色呢?
夙情忍不住遐思。
但总有人是要煞风景的。
白镜砚与凤北卿吵吵嚷嚷地拉着弟弟去喝酒,以闹洞房为要挟,不给他拒绝的机会。
夙情目送锦婳扶着凰愿回了房间,眼神黏在了娉娉袅袅的倩影上,半分也舍不得离开。直到那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,才冷漠地看向自己的两个哥哥。
“陋习也学。” 他森然道。
“不过喝几杯,怎么叫陋习。这可是传统,要尊重的。”白镜砚不怀好意地说,“按理,我们可是该闹婚房的,给你选择,陪我们喝几杯与闹婚房。”
“……”这不是选择。
“可不是,师尊如此在意习俗,你应当顺着才是。”凤北卿难得与白镜砚统一战线,插科打诨着帮腔,“快来与哥哥们喝几杯,又不会真的灌醉你,怕什么。”
“是啊,不然谁给阿冽敬酒,怠慢贵客可不是我们祈云山的待客之道。”白镜砚补刀,“你看阿冽被人冷落了多可怜。”
“可怜的”银冽被推出来,很是上道:“的确,我大老远地来一趟不容易,新郎官连杯酒都不陪我喝吗?可见是不欢迎我,不如我走。”
三人一唱一和,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凤北卿不常回山上,难得为了他们的婚事而来,阿冽又是专程抽空从隐羽峰赶来,于情于理他都该陪几杯酒。
夙情说不过哥哥们的歪理,只好坐下来,斯斯文文地喝了两杯,思绪却早已缠缠绵绵地顺着腕间的灵丝,飘向了另一头的房间内。
那里有人在等待自己。
许是见他的心不在焉实在是扰人雅兴,酒还未过三巡,兴致高昂的白镜砚与凤北卿就改了口径,催促着弟弟快点回洞房,好给他们三人留个清净。
银冽耸耸肩,也没有意见。
“那你们尽兴。”夙情自然是求之不得,义正言辞地抛弃了两个孤家寡人的哥哥与阿冽,转身毫不留情地走了。
留下三人无奈摇头,三盏羽觞对碰一杯,又都开心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