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抱长终(十二)
“夙情,让开。”
夙情为她争取的这一弹指足够了。
手中十二石的弓弦被稳稳拉满,箭枕上搭着九支熠熠生辉的箭矢微微向下,指向溟彧。凝入凰愿半数修为的灵箭在一片莽莽中,光耀直逼金乌。
夙情借着师徒二人之间妙不可言的默契,猛地偏过头去——
疾射而出的灵箭擦过夙情的鬓角,带着荒原中凌冽的风,呼啸着刺向溟彧的面门与周身要害,在他反应过来之前,尽数透体而过。
电光火石间,夙情遽然发力,执剑之手泛白。龙珠脱体而出磕碎在麟燧的剑柄上,流焰眨眼就将充满灵力的齑粉吞噬,如烈火浇油,剑身的火舌暴涨数尺,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将溟彧直掼地面。
震耳欲聋的崩塌巨响回荡在冰原上。
九处封印的中央,溟彧被直愣愣地钉在那里,有那么一刹,他的脑中一片空白,手脚发软。
短短瞬间,长得宛如永劫。
“凰愿……”溟彧并不在意插在身体里的利箭,纯白的灵力自他心口被点燃似的灼烧起来,隐隐有要将麟燧与神魂箭矢融化的样子。
他强撑着想要站起来,为此甚至毫无顾忌地燃烧着魂魄之力。
只余孤注一掷。
但转瞬之间,又有一支箭矢在凰愿的掌中成型,她毫不犹豫地用尖利刃锋在心口一划。灵箭似有自己的意识,贴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将鲜血吸收得一干二净,整支箭被染得猩红发亮,似有滟色流动。
咻!
灵箭再度穿心而过。
箭尾翎羽处倏地窜出交错的血色藤蔓,沿着溟彧的脚腿与脖颈野蛮生长。缠绕、收紧,尖刺没入皮肉,同时禁锢了他的躯体与灵力,宛如不拔之柱,将未及起身的溟彧牢牢地钉回原地。
他彻底无法动弹。
凰愿收起雀舌,飘然落地。
成功将溟彧囚禁,她的情状也并不好,灵力虚耗、遍体鳞伤,血色浸透白衣,宛如荼蘼到近乎凋敝的重瓣。她拖着沉重的步子,缓行至溟彧身边,半跪下来。
赤血在身后逶迤出一道长而模糊的痕迹。
是遥遥久日的觅踪步轨,在今天走到了尽头。
时光穿过万年的岁月,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妹再度于近在咫尺的距离相触,纤细的指尖点在溟彧的心口处,亮起一道微芒。
“哥哥。”凰愿在他耳边细声细语地唤了一句,温柔得仿佛从前睡眼朦胧时的呢喃。
溟彧没有回应。
“睡吧,哥哥。”轻叹从唇齿间吐出,像是只说给两人听的结局。
从前的睡前故事、细心呵护与耐心教导,都记录着彼此最亲近的时光,但她的兄长却随着被吞噬的神智日渐疯狂,往昔碎成一捧握不住的沙,扬在幽幽长河中,了无痕迹。
时过境迁、物是人非。
只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。
纵然有千般叹息,她也不可能放过他,溟彧的魂魄将会永世被封入大阵之中。
“凰愿。”沉稳的声音已然十分虚弱,只从唇形还可以看出洇开的流连。他就躺在那里,衣襟被荆刺划破,褴褛不整,浑身皮肉也没一处好。
这是溟彧少有的狼狈时刻。
“兄长,是时候了。”凰愿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扰人清梦,手中的力量却逐渐加重,大量白色烟雾状的神魂从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中沁出,围绕在凰愿的手边。
就在这时,溟彧忽然轻轻地笑了。
白如金纸的唇角微勾,银色的焰火徒然复燃!
剧烈燃烧的魂魄生出回光返照似的力量,他猛地挣脱了千钧的束缚,藤蔓勒出见骨的伤口,鲜血喷涌而出,但他宛如感受不到疼痛。癫狂的笑意蔓延在金色的瞳底,溟彧的声音像钢刀斩入凰愿的识海:“凰愿,与我一起吧。”
不对!
凰愿几乎本能地后退,说时迟那时快,溟彧一把扼住她的颈项,如毒蛇吐信,说出了命运最后的诅咒——
“我们生来,便不该分开。”
“凰愿!”夙情目眦欲裂。
金光脱手而出,缠住溟彧的腕骨,羁神微微颤抖,但夙情却连拖住那双手的力量都使不出来。划破掌心的链条被寸寸扯出去,浸染其上的赤血一滴一滴落在白玉地面,是静如死寂的空间里唯一的声响。
“唔……”
苍白的手被包裹于银火中,在凰愿的皮肤上留下了烫伤。手指收紧,脆弱的脖颈嘎吱作响,颈骨几乎就要在痉挛的指尖之间断裂。
“呵。”
凰愿也在笑。
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。
古旧的法诀混合着灼热的血气被凰愿嘶哑的低音勾勒出来,呜咽一般,无人听清。窒息让她的语速变得格外缓慢,却带着无与伦比的磅礴灵力。
“咳咳……元灵流盼……钤邪窈窈,魂兮……归来……”
每一个字都浇灌了巨大的心力,宛若泣血。
随着那些字音,另一股炽烈的火焰自溟彧的心口被点燃,亦是银白。
但两股火焰却并不相融,后燃之火沿着魂火的路径将其一一吞噬,原本凶狠的魂魄之力忽然如强弩之末,力量迅速地从那具残破的身体里流逝。
“原来……你也早有打算。”溟彧有片刻的茫然,随即嗤笑一声,断断续续地说,“我真是没想到……你还藏着这一手。”
他彻底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了。
不知何时植入体内的暗窍化为禁锢的枷锁,属于他的所有灵力都在溃散,竟是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了。
“是啊,否则我何苦拖到今日,才来云汀洲找你呢。”凰愿喘|息着掰开溟彧的指尖,笑容苦涩,“我既然这么容易上你的当,你自然也会入我的套。”
布局千年的不光是溟彧一人。
记忆稍有恢复的时候,凰愿就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,同样千年之前的她也已经料到了这一天。
所以未镇封时,她便借着偶尔替班银冽修补大阵,在每一处都叠加了一道不易察觉的蚀灵之阵。
直到这一世,她从极北的那道细微的划痕、再到浣剑岛尚且安稳的大阵……在行过的每一处封印中,窥见了曾经自己埋下的警示。于是她循着踪迹,再度造访大漠时,也同样留下了一个上一世没有来得及完成的蚀灵。
一旦溟彧对大阵动手,蛰伏的蚀灵便会被触发,反噬其身。
这是兵行险招的一重保障。
“哥哥,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。”凰愿的眼里坠着光,有阴霾沉没在里面,宛如遮日重云,“既无来生了,便安息吧。”